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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婉晴是一個性格恬靜的女孩,她的長相至多只能說是漂亮,算不上美麗。父親是一個是個在朝廷上說不上話的,很不起眼的小官員,但即使如此,她仍然被送進了宮裏。並不是她的父親貪圖什麼,只是在當時皇帝選秀,只要家裏有年紀剛好的女兒都會被列入挑選行列,而並不出挑的婉晴就那麼被抽中了。或許是在挑選時皇上也不想自己後宮總是爭風吃醋的煩他吧,所以才一眼就將挑中了恬靜文弱的婉晴。

    在進了宮,被封了才人之後,靠山不大的她安安靜靜的呆在屬於自己的小宮殿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識相的不去招惹任何人,也不去爭皇帝的注意。

    皇帝的召寢也就那麼例行的一次,但這就足以讓她引起後宮嬪妃的注意了,畢竟後宮三千,皇帝為何卻點了她這麼一個小小的才人,所以在確定皇上並未對她多加關注之後,婉晴就遭受了一次次的冷嘲熱諷與打壓。

    而對她打壓最嚴重的,就屬既受皇上恩寵,娘家靠山又大的臻貴妃。臻貴妃在後宮氣焰之盛就連皇后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惹到自己,皇后並不對其多加管束。

    知道皇帝招寢婉晴後,臻貴妃便暗地裏傳召了婉晴的婢女,讓其監視婉晴是否有懷孕的跡象。相比於沒有勢力的婉晴,顯然婢女知道該聽誰的話才能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在確定婉晴的葵水沒來之後,婢女上報了臻貴妃,於是打胎藥便那麼無聲無息的攙進了婉晴的飯菜裏,那一天晚上,婉晴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下 身淌出了一攤血。

    婉晴留著淚無力的躺在床上,任婢女為她替換床褥與身上的衣物。她心裏是痛的,只是一個月葵水沒來,單純的她本未多想,只以為是自己的身體出了點小問題,但經歷剛剛的劇痛,感受到那麼多的血流出了下 身,婉晴終於明白過來,她有孕了,但同時,她的孩子也不在了。

    留了那麼多血,恐怕孩子已流掉了吧。她的孩子……甚至還來不及成型……就那麼化成了一灘血…….

    那一刻,婉晴單純的心靈有了成長,曾經的她以為不去招惹不去爭寵,就可以在這深宮裏保護自己,但在失去了她的孩子之後,她知道她錯了,在這深宮裏,沒有心機是保不住自己的,就像她,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只要細想,就可以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她平常的飲食規律,也未做過什麼粗重的事情,為什麼就在今夜……

    是了,晚膳那碗帶著藥味的補湯……原來連身邊的婢女也是不可信任的,是她太傻,輕信於人,不懂得保護自己,才會……才會……

    在那一夜過後,婉晴變得謹慎起來,她變得更加深居簡出,不再事事都交與身邊的婢女,即使交代了,也多留了一份心。

    日子仍舊那麼平淡的過了下去,葵水正常了,婉晴卻發現了古怪,她的肚子裏,有個東西,正以非常不明顯的緩慢速度成長著,即使又過了兩個月,它仍大不了多少,那麼的不明顯,她卻可以清楚感覺到它的存在……

    我的孩子,是你嗎?你還在這裏嗎?

    婉晴想起了兩個月前床上的那一灘血,想起了已經恢復了的葵水……

    無論你是什麼,我都會護著你……

 

    婉晴開始計畫各種方案,不著痕跡的打探,然後再修改計畫,最終,她因為將正得皇上恩寵的馨美人推進水池(即使馨美人並無大礙)而被打入冷宮,亦即幽華宮。

    說是宮其實也是高抬了幽華宮,除了一座用來接待皇帝的殿廳,其他都是由老舊的院落組成,因為不受關住,這裏年久失修,甚至傳說孤獨死在這裏的妃子陰魂不散,所以長年環繞著一股陰風。

    僻靜的幽華宮除了按時送飯的奴僕,幾乎是無人走動的,也沒有人會想來這裏走動,後宮三千右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自然更不會去注意冷宮中的妃子。

    幽暗而幾乎無人煙的的冷宮幾乎要逼瘋了婉晴,但是想到了自己用盡辦法來到這裏的原因,婉晴便覺這幽靜正合她意,沒有人會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變化。

    婉晴感覺自己正一步步地步入瘋狂,但她不在乎,除了腹中的那個小東西,她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在幽華宮中,沒有服侍的婢女,凡事都要自己動手,生活的勞累加上粗糙的三餐,婉晴很快的消瘦下去,但是她感覺得到腹中的那個小東西並未因著她的消瘦而變小,仍然以著很緩慢的速度增長著。

    已經過去五個月了,婉晴的腹部卻只是微微隆起,把手放在上面感覺不到任何的脈動,可是婉晴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那裏,無論它長得怎麼樣,那都是她的孩子。

    就算它是死的,她都會把他生出來……婉晴想自己應該已經瘋了吧,所以才會有那樣的想法。

    直到第八個月的時候,那是個萬籟俱寂的夜晚,用完奴僕送來的晚膳後,婉晴回到臥房中休息。即使已經八個月了,腹部卻只是突出了一些些,大概成年男子的兩個拳頭大,婉晴不是不擔心,但擔心又能怎樣,沒有人能幫她。

    坐臥在床上,正對著床帳出神,肚子卻開始陣痛起來,本想咬牙忍過去,沒想到卻越來越痛,甚至慢慢感覺腹內的小東西已開始往下 身滑動,心裏陣陣驚惶,婉晴掙扎著褪下了下 身衣物,緊咬著被褥,冒著冷汗,感受到下 身的劇痛,感覺到有個東西滑出了雙腿之間,然後是撲鼻的血腥味,室內一片靜謐,除了她的喘氣聲。

    那一瞬間,婉晴心中痛不欲生,她知道那是什麼,那是她未滿十月的孩子,還來不及長大的孩子。

    我的孩子,娘還是保不住你嗎……

    流著淚,待到劇痛過去,婉晴撐著雙臂坐起身看向雙腿之間,被褥上一片鮮血淋漓,一團血肉就那樣靜靜的躺在那兒,那麼小,卻已經可以看到長成的五官與四肢,甚至是雙腿間的小啾啾,不過兩個手掌大的小男嬰,就那樣無聲無息的蜷在那兒,帶著滿身的血污。

    那是……她未來得及長成的孩子……

    沒有絲毫的恐懼,婉晴顫抖著細瘦的雙手,含著淚,將那小肉團抱進了懷裏。

    “兒子娘親的兒子啊……娘親對不起你……娘親的兒子啊……”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懷裏的小肉團因為離開了母體而逐漸失去了溫度,婉晴卻像沒有感覺到一般,一邊流著淚,一邊用著衣袖一點一點的將肉團上的血污拭去,露出了基本發育完成的小小五官與手腳。

    只有兩個巴掌大的小男嬰就樣冰冷而無聲息的躺在婉晴手中。

    細瘦的手指一一撫過男嬰小小的五官,在輕輕撩開男嬰眼皮卻發現裏面是空空的兩個血洞甚至還沒長出眼球時,婉晴卻毫無害怕之情,只是悲傷的讓淚一滴滴的落在男嬰逐漸轉為青紫的皮膚上。

    “沒關係的娘親的小囝囝,無論你長得怎麼樣,都是娘親的小囝囝……乖乖睡吧,娘親會保護你,都不能傷害你,誰也不能帶走你……乖乖睡吧……”

    任誰看到這幅畫面,恐怕都會毛骨悚然。一頭亂髮的女子滿身血污的抱著小小青紫的嬰屍,輕聲唱著搖籃曲,那樣的溫柔慈愛……

    舀了一臉盆儲在水缸裏的清水,婉晴拿著濕布巾仔細的擦拭著小小的嬰孩,全然無視嬰兒冰冷的身體。

    婉晴想自己是瘋了,但她卻又十分清醒,理智上她知道懷裏的孩子是個死嬰,但卻無論如何也放不開。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她來不及長大的孩子,如果可以,她多想把這孩子再塞回肚子裏,讓他可以繼續成長。

    她不想把這孩子埋進土裏,她不想讓她的孩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冰冷的地下。

    擦好了孩子,婉晴拿起了之前用自己布料最好的衣物剪裁而成的小衣服為孩子套上,將孩子放在了清理過的床上,婉晴才開始整理一身血污的自己。

    上了床,將孩子擁在懷裏,輕輕唱著搖籃曲,婉晴就這樣盯著孩子直到天明。

 

   

    婉晴的生活作息在生下孩子後的幾天內很快變得日夜顛倒。

    在黎明時刻,婉晴親眼見證了懷中的嬰屍所有血肉像是被骨頭吸收一樣,在陽光慢慢透進室內時,漸漸變成了一副雪白的小骷髏。

    如此驚人而恐怖的變化,婉晴卻視若無睹一般,沒有任何的情緒反應。她甚至又再次擰濕了布巾,將那副骷髏從頭到腳擦了一遍,一邊擦還一邊喃喃念著。

    “娘親的小囝囝最可愛了,小乖乖,娘親會保護你的,誰也不能傷害你……”

    婉晴就那麼若無其實的過了一天,除了用餐時間到外室去用奴僕端上的粗茶淡飯之外,她所有時間都待在臥房裡抱著那具小骷髏,時間一久骷髏都染上了她的體溫,透著淡淡暖意。

    直到黃昏時分,婉晴遍看著那血肉像是又從骨頭縫裡長出來般,幾個眨眼間,懷裡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嬰孩,但不同的是,男嬰的皮膚不再青紫,反而像是象牙般的白皙,不,或者說是沒有任何血色的白皙。

    除了沒有體溫呼吸也沒有睜眼,婉晴懷裡的孩子竟然像一個真正的嬰兒那般,開始有了小小的蠕動,甚至發出了微弱的哼唧聲。

    這讓婉晴又驚又喜,她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個怪物,對她來說,這是她的孩子,就算是那白森森的小骷髏在她眼裡都是可愛的,在晚上能看到她的孩子像個普通嬰兒那樣,就算真是怪物她也是愛的。

    於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婉晴在之後的時間裡很快將自己的作息調整成了日夜顛倒,除了三餐到外室去之外,其他時間她都待在臥房抱著那具小骷髏,躺在床上一邊睡一邊哄著。

    白天看著一具小骷髏在繈褓裡左動動右動動,還偶爾發出嬰兒的哼唧聲,這景象非但沒讓婉晴懼怕,反而覺得有趣可愛得緊。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什麼都是好的,甚至慢慢習慣之後,婉晴還有了閑心,拿著布條量量兒子的小骨頭,看看是否有長了一點。

    曾經在冷宮的度日如年一去不復返,三年的時間在婉晴看來實在是過得太快了,有了孩子的陪伴,曾經艱苦的日子如今都變得那麼美好。

    白天活蹦亂跳的小骷髏也好,晚上白嫩可愛的小男孩也好,都帶給婉晴無盡的歡喜,雖然這三年來孩子帶給她的驚嚇確實是多於驚喜……

   

 

第二章

    他沒有名字,也可以說他有很多名字,到一個地方,換一個名字。

    事實上,那個名為母親的女人並沒有為他取名字。

    在他的一生中,他的心靈從來就沒有快樂過。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女人,在被他的父親拋棄之後才發現懷了他,生活在貧民區,母親以出賣身體維生。

    他從小被母親當成了未曾謀面的父親的替代品,毒打辱罵是家常便飯,但他卻仍那麼頑強的活著,當他成長到了少年時期,除了當人肉沙包外,在母親眼裡他又有了別的用處……

    有著與父親相似輪廓的他被母親壓在床上,赤身裸 體的母親瘋狂的在他身上啃咬,他睜著眼,看著那黑暗的靈魂猙獰地在眼前舞動。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女人無聲無息的躺在他身邊,手上是溫熱的血液,那一刻,所有的黑暗與罪惡,都像是被那鮮紅洗滌一般,從此他對鮮血上了癮。

    在貧民區裡,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死人,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這裡更是政府的三不管地帶。他離開了那裡,一把火燒了那間擁有他十三年痛苦童年記憶的地方,然後開始流浪,伴隨著血紅的一生。

    他在三十五歲時被捕,當時的他甚至上了頭條,人們稱他為喪心病狂的殺人魔,事實上他從未刻意去記下自己殺了多少人,官方公佈的人數為一百八十三人,各個都是被放血而亡。

    當他被捕時,幾乎沒有人能相信背負了一百八十三條人命的瘋狂殺人魔竟是那麼一個文質彬彬又帶著一點憂鬱氣息的青年。

    被關押在監獄中等待判刑時,有著嚴重憂鬱症的他親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然後用著那雙細瘦骨感的手,扒開了自己的胸膛,在極致的疼痛中,他微笑著離開了那個給了他痛苦一生的世界。

    然後當他又一次有了意識,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感覺不到疼痛,除了意識,沒有一點身體上的知覺。

    他接收著人們心底的聲音,從中吸取資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歷史,陌生的時空,卻有著同樣的,熟悉的黑暗。

    他聆聽著各種心音,寂寞、情 欲、權力、陰謀……

    難受,卻身不由己。這種能力跟了他三十五年,或許往後,還要繼續下去。

    婉晴,這個女人,他見證了她在名為後宮的地方成長的過程。

    當他開始頻繁地接收名為婉晴的女人的心音,他終於發現,或許他正位於這個女人的體內,也就是說,他變成了這個女人的孩子。

    他對母親這個詞並不抱任何期待,甚至是有些厭惡的,畢竟,前世的那個女人留給他的印象實在是太過深刻了。

    可是,他逐漸發現,或許婉晴那個女人是不一樣的。

    叫做臻貴妃的女人讓婢女下的藥並沒有讓他離開婉晴的身體,他像株頑強的野草一般附著在那片溫暖的血肉,靜靜接收婉晴心音裡的悲痛、堅毅與成長。明明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卻為了他學會了狡猾與算計。

    他忍不住有了期待,或許,還是有人要他的。

    即使,他也不知道,他到底還能不能算人。

    在婉晴身體裡的時候,他只聽見了婉晴的心音與心跳聲,卻從來沒有聽見自己的,他悲觀地想,他要讓這個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失望了吧……

    當他感覺到自己離開婉晴的身體時,如前世那般,他靜靜等待著自己的意識消失,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活著的,正常的孩子。

    可是過了許久,意識卻始終清醒著,雖然無法控制身體,他卻可以感覺到婉晴在他身上的輕撫與擦拭,甚至是滴落在皮膚上的溫熱液體。

    那是淚嗎?這個女人,他的母親,正在為他哭泣嗎?即使他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她仍然願意愛他嗎?

 

第三章

    冰冷的銀白月光如薄紗般覆蓋著大地。

    夜裡的幽華宮,沒有其他宮殿那樣始終燃燒著的燭光,尤其蠟燭的配給有限,在夜裡只依靠著月光來視物。

    而隱約的,就在其中一個小小的院落裡,有一個小黑影正在緩緩移動著。

    那是個身高只到成年男子膝蓋的小男孩,披散著一頭及肩的黑髮,齊眉的瀏海下是一雙自出生便未睜開過的眼,但長而密的睫毛卻會讓人有種他只是瞇著眼的錯覺。

    眼睫之下是小巧的鼻子和粉色的菱形小嘴,而此刻,那小小的鼻子正微微聳動著,似乎聞到了什麼味道。

    本來只是在院子裡隨意移動的腳步,開始有目地的前進,即使閉著眼卻像是能視物般,不曾被地上偶爾的突起或凹陷絆倒,短短的手臂隨著前進的腳步往前摸索著。

    婉晴端著碗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笑看著不遠處的孩子開始緩緩向她移動。

    她喜歡看這個時候的暖兒,小小的像個粉糰兒,邁著短短的小腿,聳動著可愛的小鼻子,像小動物朝食物前進般。

    然後在觸到她手裡的碗時,那張本來沒有表情的小臉上,會泛起微微的笑意,短短的手指小心的捧過碗,然後將嘴湊在碗沿,以著非常緩慢的速度啜飲著,這個時候。

    婉晴臉上泛起了溫柔慈愛的微笑。

    一個女人家實在想不出什麼有學問的名字,她只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叫做暖。

    儘管她的孩子一年到頭身子都是冰冷的,然而她正是希望孩子的身子能暖一點,才給他取名叫做暖。

    這是她的兒子,她可愛的小暖兒。

    本來專注在碗中物的孩子抬起頭,明明是閉著的眼,卻像正看著婉晴般,暖兒端著碗挪著小步子湊到了婉晴身邊坐下,然後才又將碗湊近嘴邊繼續喝他的。

    “呵呵~娘的小暖兒~”婉晴輕笑出聲,伸手將暖兒摟在懷裡,細瘦的手指輕輕的撥動孩子齊眉的髮,露出了雙眉之間細小的紅色菱形印記……她還記得,她只在侍寢時見過一面的皇帝陛下眉間也有這麼一個印記,只是比暖兒的大了點。

    有時候,她也會感到茫然,不是為了她自己,是為了她的孩子……當有一天她不在了,在這冷宮中,她的孩子要怎麼生存下去,儘管以她的年紀現在想這還是有些早的,但人生總是有很多意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衣袖被扯動,婉晴回過神,就看暖兒已放下空了的碗,正抬頭著她。

    這個孩子對於她的情緒總是這麼敏感,當她感到茫然或發呆出了神,暖兒就會拉著她的衣袖,或者窩進她懷裡,就是不讓她一個人胡思亂想。

    “暖兒,告訴你多少次了,喝完了要記得擦嘴巴呀!”婉晴微笑著拿出手巾輕拭暖兒變得紅豔的嘴唇,手巾上沾上了細微紅色的液體,而暖兒的嘴唇又變為淡淡的粉色。

    這是她用血哺起來的孩子……

想當初,暖兒什麼都不吃,無論餵了什麼都會吐出來,到最後,她急了,想到了孩子的獨特,乾脆心一狠,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用刀割破手指,沒想到都還沒把指頭放進孩子嘴裡,孩子就像聞見了味道般激動起來。

    找到了哺育孩子的辦法,她那個開心啊。暖兒還在繈褓裡時她就把手割破了放到孩子嘴裡讓他吸吮,等到孩子可以自己活動了,她乾脆把血放到碗裡讓孩子捧著喝,畢竟孩子雖不吃東西,也不能讓他連碗是什麼都不知道不是麼。

    看著暖兒終於一日日有了成長,學會翻身,學會爬,學會走路,跌跌撞撞在房間裡摸索著,直到再也不會撞到東西……其實她是心疼的,是她的錯,沒能給她的孩子一雙完好的眼睛……

    “~”很少開口的孩子突然出聲喚道,稚嫩的聲音空靈得彷彿一出口便飄散了。

    “?暖兒,怎麼了?”

    “別胡…”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呵呵,暖兒是想要娘別胡思亂想是嗎?”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可愛啊!看著懷裡的孩子一臉認真的點頭,婉晴笑瞇了眼。

    “!”……這個時空的語言真是博大精深啊!之前只有意識的時候都是直接聽心音,根本沒有語言上的問題,直到要跟娘親交流了,才發現心裡想的和說出口的實在是不只一點點差距。

    他,只承認婉晴是她的母親,前世那個,不過是把他生出來的女人罷了。婉晴讓他真正感受到了母愛,無論他是什麼樣的孩子,她都全心全意不帶半點雜質的為他擔憂設想著,在她的心音裡,對於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反而總是充滿喜悅與關愛,或者是擔憂內疚於沒能給他一副健全的身體。

    其實,對他來說,看不見並不是什麼很大的問題,比起總是看見那些讓他忍不住挖出自己眼睛的汙穢黑暗來說,那些行動上的不便是可以習慣的。

    只是有時會覺得有點可惜,因為看不見娘親長什麼樣子……

 

  

第四章

    幽華宮。

    小小的院落裡,沒有燭光,只有流洩的月華,婉晴抱著暖兒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將兒子的手攤開在掌心,食指在兒子手掌上畫拉著簡單的字詞。

    “……這是軒,皇上就是姓軒……”婉晴低垂著眼,心裡有些惆悵她的兒子,還從來都沒見過他的父親呢……

    “來,暖兒還記得昨天娘教你的字怎麼寫嗎暖兒的暖,溫暖的暖…”

    懷裡的孩子輕點下頭,拉過她的手,短短的手指慢慢地,一筆一劃地在她手心血下自己的名字。冷涼的手指劃過的力道癢癢的,卻又讓婉晴感覺那麼溫暖。

    突然,暖兒停下手裡的動作,抬起頭像是在傾聽著什麼。

    或許暖兒確實是可以聽見什麼的吧……可能是看不見,所以把他的聽力鍛練得比普通人好,可以聽到更遠處或更微小的聲音,婉晴想著。

    由於生活日夜顛倒的關係,白天除了早午餐,她都會躺在床上補眠,而被她抱在懷裡的暖兒卻總會在送飯的奴僕進入屋內前就將她搖醒,一開始以為是偶然,次數一多也知道兒子確實可以聽見遠處的聲音。

    “暖兒,怎麼了嗎?”低頭觀察兒子臉上的表情,卻發現兒子微微皺起了眉頭,然後從她懷裡站了起來。

    “娘,進屋裡去……”聽著正快速靠近的心音,暖兒不得不懷疑心音的主人是否正朝這邊過來……聽起來,並不友善……

    “娘,快,進去!”不能讓他傷害到娘……暖兒推搡著婉晴,臉上開始出現了著急的神色。

    “怎麼啦?暖兒?你聽見了什麼聲音嗎?”兒子莫名地要她進屋,小臉上的著急讓她也慌了,她就算要進屋也是帶著兒子進屋,怎麼可能讓他一個人待在外頭!?

    接著,婉晴聽見了院牆外遠處的吵鬧聲,也看見了因為火光而變亮的夜空,她微皺起眉,為這不尋常的狀況。

    “娘,進屋。在外頭太顯眼了,很容易成為攻擊目標!

    “暖兒跟娘一起進屋。婉晴彎腰抱起兒子快步往黑漆漆的屋內走。

    暖兒沒想到這個世界的人速度會這麼快,距離娘抱他進屋和那人闖進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一瞬間,耳邊像是有風聲呼嘯而過,伴隨著婉晴的一聲悶哼,暖兒感覺到自己已身在一個陌生人懷裡。

    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暖兒心裡一緊。

    他看不見,所以不知道娘被傷了哪裡,心裡前所未有的慌張。

    “娘,娘,他傷了妳哪裡?”空靈的嗓音響起,像是完全無視於自己正被個陌生人抱著,並用劍橫在脖子上的狀況。

    “閉嘴,小鬼,再吵我殺了你!”抱著他的男人聲音裡不掩殺意,冰冷的劍刃毫不留情的抵在他的脖子上。

    原本陰暗的屋子開始明亮起來,那是外頭包圍了整個院子的近衛軍手上的火把映進了屋內。

    “放開孩子,你要殺就殺我,別動我的孩子!求求你!”婉晴蒼白著臉看著兒子的脖子被刀刃畫出了一道口子。

    “!”眼前是幼小的孩子和瘦弱的母親,於是一瞬間,男人心裏有了算計。

    隨意揮出一劍,讓女人跌坐在地上再也不能撲向他,男人迎著火光,就維持著挾持著孩子的姿勢有恃無恐地走出了屋子。

    刺殺皇帝失敗,他知道自己逃不出這守衛森嚴的皇宮,但是現在手上有了這麼一個籌碼,不如就孤注一擲試試,或可搏出一條生路。

    “讓我離開,否則我就殺了他。男人勒著暖兒站在門口和站了一院子的近衛軍對峙,絲毫沒注意到懷中孩子的異狀。

    近衛統領連皓站在最前面,看著懷裡挾著個男孩走出屋子的男人,在看清那孩子的模樣時,一瞬間連皓的瞳孔縮了下。

    儘管這裡是冷宮,有可能會發生什麼妃子和守衛私通之類的事,但他卻無法懷疑黑衣刺客手中那個孩子的血統,光是看五官就可以確定他確實是皇上的孩子,更別提動作間被撥亂的瀏海間若隱若現的菱形紅痕。

    在皇上的六個皇子中,還沒有一個人繼承了皇上的菱形印記,就是在歷代的紀錄裡,軒氏王朝有此印痕的人數屈指可數,而通常有此印痕的皇室子孫,都坐上了那個最尊貴的位子。而現在,卻有這麼一個孩子出現在他眼前,皇室血脈,無論如何都是得保下的吧!

    看來這次是不能遵照皇上的命令,格殺勿論了。

    “放下孩子,饒你不死。一邊和黑衣刺客對峙著,連皓一邊注意他懷中孩子的狀況,卻發現孩子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

    連皓心中一咯噔,難道已經死了?不,不可能,刺客該當知道,如果他殺了孩子那就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了。還是孩子被嚇呆了?

    一邊心裡揣測,連皓一邊嘴上也不停地和黑衣刺客談判,雙方僵持不下,一方堅持要對方放下孩子才肯放對方離開,一方堅持帶著孩子以保證自己的性命安全,沒想到一直安靜不動的孩子卻突然有了動作……

    暖兒在聞到婉晴的血味之後就將注意力全放到了她身上,怕挾持著自己的男人傷了婉晴,所以他一動也不動地任男人將他抱出屋子,完全沒注意外頭的情況,他只是專注地聽著婉晴的心音,直到婉晴的心音消失。

    是昏過去了嗎?還是死了?這個男人到底傷了娘哪裡?

    如果暖兒有眼睛的話,想必他人一定可以看到其中閃爍的凶光,可惜暖兒是閉著眼的,所以黑衣刺客在連皓不可思議的目光中低下頭,看到被他以背貼著胸口的姿勢挾著的孩子的手臂彎曲成詭異的角度,整個手掌插進了他的心口。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瀰漫在鼻息之間,持劍的手因著胸口的劇痛失了力氣,見匡噹一聲落到了地上,他張口想說些什麼,鮮血卻從喉嚨湧上。

    本來因為暖兒的動作而呆楞住的連皓見機不可失,一揮手,近衛軍一擁而上,輕鬆的制服了,不,或許不能說制服,因為黑衣刺客已經斷了氣,他的心臟被孩子小小的手拉出了心口。

    連皓走上前,抱起了仍閉著眼的孩子,拉起自己的披風擦拭孩子沾滿了血的手,觸摸到孩子的小手時,冰冷的像是沒有溫度的皮膚讓連皓皺起了眉。

    “小殿下,臣……”為什麼這孩子始終閉著眼,難道他看不見嗎?

    “娘,娘受傷了!救,娘。”    

 

第五章

    連皓一面命人安排了太醫為婉晴療傷,一面親自前往皇帝寢宮蟠龍殿向今晚遇刺的主角,皇帝陛下進行匯報。

    疾走著正頭痛該怎麼皇上說明刺客的死亡原因的連皓一定沒想到,在太醫為婉晴療傷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在進了蟠龍殿見到已披著外袍倚在躺椅上的似笑非笑的皇帝陛下軒無燁之後,連皓一路上設想的各種掩蓋幽華殿裡的孩子驚人舉動的腹稿全被他吞進了肚子裡,還是實話實說吧,他實在沒那個本事在皇上眼底下說謊。

   

    軒無燁一頭墨色長髮用髮帶簡單束著垂在肩上,手裡拿著本書隨意翻閱著,他低垂著眼,濃密的長睫在燭火的照耀下投射出一片陰影。

    “啟秉皇上,刺客一路逃進幽華宮,挾持……挾持小殿下,卻被小殿下掏心而亡。”在任性卻權威的皇帝陛下軒無燁面前,你不只要說實話,還必須簡潔。

    “幽華宮?小殿下?”軒無燁不只喜歡臣子說話簡潔,他通常還只注意他感興趣的關鍵字……不只是因為他任性,還因為他夠聰明,通常只要幾個關鍵字就夠他想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是,小殿下的母親是三年前被皇上貶進幽華宮的晴才人,小殿下被刺客挾持的過程中始終閉著眼,似乎不能視物……另,小殿下眉間有煉血痕。”

    “哦,有趣的母子。”軒無燁這下真來了興趣,他放下手中書卷,深紫色的雙眼終於看向跪在地上的連皓。

    說到三年前被貶進幽華宮的,他還真有點印象,記得那個一看就是個安安靜靜連說話都大聲不起來的女孩,當初例行選秀時就是覺得女人煩,才挑了個一看就是安靜內斂的,沒想到那個女孩倒有勇氣將正受寵的女人推進池子裡,當時手下人上報時他雖覺古怪,但後宮的事他並不是那麼在意,而且那個被推進池子裡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吵得他煩,所以也就隨意把推人的貶進了幽華宮算是給了交代,沒想到那女人不只在冷宮裡活下來了還生了個兒子。

    竟然在冷宮裡把個孩子藏了整整三年……聰明的女人。

    那個孩子…也非常有趣,竟然繼承了煉血痕,目不視物!?呵呵,目不視物還能把個刺客掏心而死的孩子……朕倒要見識見識。

    “阿德,到幽華宮瞧瞧。”

    陛下現在是三更半夜您就不能等到明天天亮再說麼……連皓嘴角一抽。

    “是,陛下。”這是一旁從頭到尾都站著裝柱子的大總管安德,是從軒無燁幼時就已待在他身邊的侍從,一路從皇子侍從當到宮內連皇后都要禮讓三分的大總管。

    安德對軒無燁知之甚深,對其任性也是早有體會,基本上只要不是太誇張的行徑或命令,安德基本屬於服從狀態,他順從的取了披風為軒無燁披上,然後恭敬的跟著軒無燁走出蟠龍殿。

   

 

 

    被年輕壯實的近衛一路背著衝進幽華宮的太醫為婉晴包紮好了手臂與肩頭的傷口後,將目光放到了在他來了之後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一邊椅子上的暖兒身上。

    看著將頭垂至胸前整個人幾乎要縮成一團的孩子,太醫向前一步。

    “小殿下,您的母親已無大礙,請讓臣幫您檢查身體。”……這是到目前為止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為誰療傷的太醫。

    由於垂著頭,暖兒的瀏海向下像是蓋住了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聽到太醫的話,暖兒抬起頭,露出了他閉著眼的小臉。

    雖然疑惑於小殿下為什麼一直閉著眼,太醫還是先檢查了他身上的外傷,脖子上的口子早已止了,只是那橫著的血痕有些嚇人,所乙太醫先為他包紮了脖子上的傷口,觸手冰冷的皮膚雖讓太醫一驚,但心想也有可能是失血過多加上夜風吹拂。

    確定無其他外傷之後,太醫習慣性把了把脈,畢竟眼前的孩子實在太過瘦小……但把了半天脈卻還是沒感覺到哪怕一絲跳動,太醫僵了。

    握在手裡的細瘦手腕手腕冰冷沒有溫度,沒有脈動……

    突然,眼前本來安靜任他包紮的孩子猛力推開他,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明明閉著眼太醫卻覺得孩子的臉正對著自己的方向,然後就一動也不動……太醫有種眼前的孩子似乎正考慮如何殺人滅口的錯覺。

    一頭霧水卻又隱隱有些恐懼的太醫正絞盡腦汁自己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時,眼前的孩子卻忽然將臉轉往床的方向。

    “暖兒,我的暖兒呢?把暖兒還我…”床上的婉晴一清醒就整個人從床上彈了起來,無視自己身上因為動作又滲出血的傷口,她四下逡巡著,然後立刻就看到正坐在椅子上的暖兒。

    “暖兒,娘的暖兒,你沒事吧?有沒有傷了哪裡?”不顧被臨時派過來的婢女的阻攔,婉晴跌跌撞撞下了床,衝向前抱住兒子,上下摸索了一番,發現了兒子脖子上包紮好的紗布,她臉上滿是心疼。

    再次聽見了婉晴的心音,暖兒鬆了一口氣,然後想起了剛剛聽見的那個叫做太醫的男人的心音。

    “娘,那個人,剛剛,把手放在這裡……”然後他就發現了那男人心音裡的不對勁。

    婉晴看著兒子抬起細瘦的手,然後把另一手的手指放在手腕處,立刻婉晴就知道兒子的動作意味著什麼。

    抱緊了懷裡的兒子,婉晴看向太醫,從來都是溫柔的眼裡閃動著瘋狂,這個人,知道了她的孩子的秘密。

    在這一刻,婉晴只有一個想法:不能留著他!

 

 第六章  

    在皇宮裡待了這麼久,如果還學不會察言觀色,張太醫張友賢也不可能活到現在了,除了運氣,智慧也是很重要的,於是張太醫一邊心裡努力告訴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一邊一臉誠懇的看向婉晴。

    “咳咳,這個,娘娘,小殿下只是因長期營養不良,再加上被賊人所傷,氣血較虛,只要加以調養即可,其他並無大礙。娘娘也請小心您身上的傷,不要太過活動,以免傷處崩開。”所以小臣的小命真的不需要您來親自料理。

    不要多想,什麼都不能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牢牢的閉上嘴。而且看小殿下和陛下極其相似的輪廓,眼前的女人即使現在還不是娘娘也很快就是了,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得罪的,其他的問題只要跟他沒關係還是快快忘了吧。

    時間是大半夜,地點又在幽華宮,軒無燁免了宮人的通報,讓安德和連皓留在外室,自己走進了內室。

    在走進內室之前,感覺到了淡淡的殺氣,軒無燁停下腳步,感興趣的挑了挑眉……果然是對有趣的母子。

    然後軒無燁腳步邁進了內室,一眼看去,婉晴站在左側,張太醫站在右側,見有人走進,兩人看向門口。

    “陛下。”兩人立刻尊敬的跪下行禮。張太醫心裡一喜,他的小命應該保住了吧。婉晴心裡一驚,跪下的同時更加抱緊了懷裡的孩子。

    “嗯。”軒無燁漫不經心的哼了一聲,然後把目光放到了婉晴懷裡安靜不動的孩子身上。

    “這便是朕那素未謀面的皇子嗎?抱上來讓朕瞧瞧。”就讓他瞧瞧,是怎麼樣的孩子,可以一個人解決了刺客……一個不聲不響在冷宮裏出生長大的孩子。

    軒無燁話說完,便有站在一旁的婢女上前要抱過婉晴懷裡的,婉晴心裡對皇上是又敬又畏,一方面她希望暖兒能見見他的生身父親,即使只是聽聽聲音也好,一方面她卻又深深害怕,怕被皇上發現孩子不尋常的地方,那麼她的孩子可能會永遠地離開她……

    正在兩難著,婉晴卻感覺懷裡的孩子鬆開了緊抓著她衣襟的手,然後抬起了埋在她懷裡的小臉……

    “暖兒?”一怔愣間,暖兒便被婢女從婉晴懷裡抱走了,有一瞬間她身子似要衝上前,但在見到孩子進了軒無燁手裡,她只好忍住了自己想護住暖兒的衝動。

    “哦?叫做暖兒嗎?”軒無燁抱著小小的孩子坐上椅子,讓孩子坐在自己腿上,他伸手抬起了孩子下巴,觸手冰涼的溫度讓他微皺了下眉,然後開始打量起孩子的五官。

    “確實……是和朕很像。”食指輕輕撥開暖兒瀏海,露出了那道小小的菱形紅痕,指間在其上輕輕劃過後又下移到了始終閉著的眼睛上……

    “張開眼睛讓朕看看。”

    “皇上,暖兒自出生便不能視物……”暖兒還沒反應跪著的婉晴便著急的出聲,她不會忘記,暖兒出生後她撥開孩子眼皮後看見的那兩個血洞。

    “張開眼睛讓朕看看。”像是沒聽見婉晴的話,軒無燁又重複了一次,然後看著本來面無表情一點反應也沒有的孩子慢慢張開了淡粉色的唇。

    “不要傷害我娘。”空靈的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祈求,讓聽得出自兒子聲音裡任何情緒的婉晴紅了眼眶。

    “嗯?小東西,你憑什麼要求朕?”軒無燁眼裡滿是趣味,食指來回在暖兒冰涼的眼皮上摩娑著。

    “你可以殺了我,但不要傷害我娘。”稚嫩的聲音那麼認真的說著,但這句話卻奇怪得讓軒無燁起了好奇心,為什麼他的兒子會認為他會殺他?難道是他母親跟他說了什麼?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婉晴,卻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眼裡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悲傷。

    “你是朕的兒子,朕怎麼會殺你,小東西。”小小年紀就這麼面無表情,幽華宮倒是個鍛鍊人的地方,只是環境不太好,小小的孩子一身冰冷,莫名想起張太醫和婉晴的對峙,軒無燁對他們對峙的理由起了好奇。

    撫摩著孩子眼皮的指感覺到輕輕的顫動,軒無燁由著孩子的小手向上摸索著抓住了他的手掌,那麼冰冷,反手將暖兒的手握進掌心,軒無燁想他知道為何婉晴給孩子取名叫暖兒的原因了。

    但他不明白婉晴將孩子藏在冷宮的理由,如果說一開始是為了要安全生下孩子吧,那麼孩子也生下來了,為皇帝生下皇子的宮妃地位自是與他人不同的,但為何都三年了婉晴卻仍不打算讓人知道孩子的存在,若不是這次的刺客誤打誤撞,那麼婉晴還會把孩子隱瞞多久?

    一邊思索,一邊看著孩子那濃黑的睫毛顫動著,以著極度緩慢的速度張開……

    這是暖兒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睜開,事實上在他對身體有了知覺時他就沒有感覺到自己眼睛的存在,有時也會疑惑是不是因為他上輩子挖出了自己的眼睛……他從未睜眼,因為他不想嚇到他的母親,可以想像一雙沒有眼珠子的眼睛睜開來該是什麼樣子……可能和鬼片一樣恐怖吧,只差沒流出血來而已……他前世看過的來自亞洲的那些恐怖片確實是滿嚇人的。

    希望眼前這個貌似是他父親的男人足夠堅強。

    軒無燁很慶幸暖兒是背對著所有人的,所以只有他看見了那兩個可以稱之為血洞的眼眶,那麼紅,卻又帶著幽暗的陰影,眼前的孩子,他的兒子,那雙眼,是空的。

    眼前的孩子睜著空洞血紅的眼,粉唇似乎因為緊張而抿成了直線,整個人一動也不動,卻又似乎帶了種一往無前的氣息,似乎只要軒無燁出現任何在暖兒感覺錯誤的反應,他就會立刻採取行動,這一刻,軒無燁清楚意識到連皓關於這孩子生掏人心的報告是個怎樣的情況。

    暖兒心裡是真的緊張,他整個人繃緊了身子敏銳地感受著身邊的氣氛。在抱著他的這個男人無聲無息地進入內室並出聲時他是震驚的,因為這是第一個,第一個他聽不見心音的人,他從沒遇過這種情況,所以當下他所能做出的反應,就是順從,他還太過弱小,為了保護他的母親--那個溫柔的女人--即使這個男人決定殺了他也無所謂,只要娘能好好活著,反正這個生命本來就是多餘的,是他的存在讓娘進了冷宮,而現在,他的存在更可能將為他的母親帶來危險……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暖兒感覺軒無燁放開了握著他手的大掌,於是他整個人更加緊繃了,但是那溫暖的掌心卻覆上了他的眼,帶著讓他疑惑的溫柔的力道,讓他閉上了眼。

    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小東西,無論如何,你都是朕的兒子。”

    然後他被按進了一個寬闊的,比娘還要溫暖的懷抱,有力的手臂圈著他,不帶任何的惡意。

    於是,一直面無表情的小暖兒,終於困惑不解的皺起了眉頭。

    父親……真是一種神奇的生物。

 

第七章

    在有著大量奴僕的後宮裡消息的傳遞是很快的,有點勢力的宮妃很快就知道了昨夜冷宮裡的晴才人搬進了閒置的宮殿,更別說一大早皇帝陛下就下旨賜名詠晴宮,並封其為晴貴妃。

    讓眾人大吃一驚並且好奇的是橫空出世,被皇上命名為軒祈暖的七殿下。由於昨夜被派去幽華宮服侍婉晴的奴婢都被皇上下了禁口令,更別提口風一向嚴謹的近衛軍,故後宮眾人除了知道多了個七殿下外,其他都是一頭霧水。

    原來的晴才人是誰,沒有幾個人知道,實在是婉晴過去太過低調,竟然沒有多少人記得起來她是哪位,但她能把七殿下藏得嚴嚴實實,甚至連何時有孕何時生子都無人知曉,這就大大令眾人佩服了。

    雖說這位晴貴妃前三年都住在荒涼的幽華宮裡,但別忘還有每日固定送飯和每月送生活補給的奴僕,他們仍是會見到她的,但她卻能瞞過這些人的耳目,獨自生下並撫養七殿下,這就足以證明這位貴妃的厲害之處。

    而令後宮裡的女人疑惑的是,皇上到底是何時寵幸過這位貴妃的?畢竟打入冷宮的女人皇上是不會再去在意的,她們也佩服這位晴貴妃,竟然能夠吸引皇上的注意,甚至起死回生的出了冷宮晉身貴妃。

    在驚疑不定的嬪妃裡,最惱恨的恐怕是臻貴妃了,她很快就想起婉晴是誰,剛憶起時她也是驚訝的,畢竟她使人給婉晴下過打胎藥……

    難道三年前那碗打胎藥竟沒打掉婉晴腹中的孩子嗎?

    遣退了婢女,獨自倚在榻上的臻貴妃滿腹的驚疑與妒恨,她反覆的回想。

    三年前……難道那婢女並未照她的吩咐下打胎藥?不可能,那奴才沒那個膽子,別提她親眼所見那滿是血跡的床單……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皇上暗地裡又寵召了那女人,也不對,那女人在滑胎過後不久就進了冷宮,進了冷宮的女人皇上是不會再看一眼的……

    會不會是那女人進了冷宮後和哪個侍衛暗通款曲才有的孩子,其實那孩子根本不是皇上的,或許是皇上被蒙蔽了,根本不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差人去打探了,卻說晴貴妃把孩子護得緊緊的,就是連平常服侍的婢女都只能在外室活動,內室根本不讓任何人進去,到目前為止還沒人真正見過孩子是什麼樣子。

    不如她就親自去探探,看看那女人是有什麼能耐,竟然能起死回生的從冷宮裡出來,還有那個孩子......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母子倆威脅到她的地位。

   

    就當後宮裡的宮妃們糾結的糾結,淡然的淡然,深思的深思……此刻詠晴宮裡的婉晴與暖兒又是什麼情形呢?

    暖兒,或者已經該稱為軒祈暖的三歲男孩,正在詠晴宮裝飾淡雅的內室裡四處摸索著。

    內室的門緊閉著,所有的奴僕都被勒令不得入內。

    房間裡的東牆有一扇窗子,雖然窗門關著,室內仍然因為透進窗紙的光線而明亮,於是坐在一旁靠椅上的婉晴可以拿著針線縫著手中的黑色布料,一邊聽著耳邊偶爾傳來的喀叩聲。

    那是一具穿著衣裳的小骷髏,雪白的骨頭,以及幽深的兩個眼洞,無論是未穿鞋子的腳還是挽起衣袖的手都是雪白的骨架,這樣的一具小骷髏慢慢繞著房間走動著,摸索桌子、椅子、衣櫃、架子,室內所有夠得著的東西都一一摸索,白細的指骨偶爾會輕輕敲擊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這時小小的頭骨會微微朝發聲處歪,狀似傾聽,敲敲盆狀的東西、瓶狀的東西、摸不明白的東西。

    有時候並不是手骨敲擊的聲音,而是腳骨踢到椅子桌子或櫃子,發出的聲響和手敲擊時的聲音是不一樣的,這時候低頭縫衣的婉晴會抬起頭,一邊偷笑著看兒子沉默的僵立半晌又繼續走動,一邊心裡擔心著兒子的小骨頭應該不會散掉。

    偶爾看看兒子就算了,還不能一直盯著兒子看,因為這時低著頭的小骷髏會抬起頭,從那白森森的牙齒間發出空靈的聲音。

    “娘,不要一直看我,我沒辦法專心!”

    娘一看著他會讓他記憶房間擺設的速度變慢,因為娘心裡的聲音老是不斷說著小心前面有什麼、快撞上了什麼、摸到的是什麼、該左轉了、該右轉了,這會讓他沒辦法靠自己的記憶去判斷方向和擺設……還有,娘親妳不要以為妳兒子聽不到妳在心裡偷笑!我的骨頭也沒這麼容易散掉!

    “好好好,小暖兒繼續,娘不看你娘不看你,你繼續哦~”

    娘親妳兒子心裡沒有惱羞成怒!不要再亂想了!

 

第八章

    搬進詠晴宮後,婉晴本來戰戰兢兢的心反而安定了。自皇上和暖兒見了面,她就知道她和兒子不可能安安靜靜地在幽華宮過一生,尤其聽到暖兒對軒無燁說的一番話,小小的孩子卻已經視死如歸,只是為了保全她的生命。

    傻兒子,如果他不在了,那她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萬幸皇上並非全然冷酷無情,在見到了暖兒睜開的雙眼後仍願意接納他,甚至給了他一個名字。

    晉身貴妃、搬進詠晴宮,她不知道這到底是好是壞,但無論如何,她會盡她最大的力量來保護她的兒子,誰都不能傷害他。

    進了詠晴宮,最直接的改變就是作息時間,因為眾多的奴僕,她和暖兒再也不能過日夜顛倒的生活,甚至因為後宮各方的頻繁打探,就連詠晴宮的奴僕也不足以信任,使得暖兒的活動範圍只限於內室,但婉晴知道,總有一日暖兒必須走出內室,面對人們的目光……

    “來,暖兒,試試娘給你縫的披風。”輕輕勾著孩子冰涼的手骨,將小骷髏拉到身前,展開手中甫縫好的黑色披風,披在兒子身上。

    黑色的披風將孩子小小的身板遮得嚴嚴實實,婉晴拉起兜帽將孩子頭部也蓋住,加大的兜帽不只將頭部完全罩住,就連臉部也全攏進了兜帽中,一眼看去,從頭到腳都罩在披風中的孩子倒像是掛著黑布的衣架,婉晴看著噗嗤一笑,然而眼裡卻落下淚來。

    是她的錯,沒能給兒子一個完好的身體,讓他如今藏頭藏腳的不能出現在陽光下,甚至不能親眼看看這世界……

    窩進懷裡的小身子讓婉晴回過神,罩著黑披風的暖兒伸出了細細的手臂環住了她的腰,小小的頭顱靠在她胸前,明明該是堅硬骨頭的小身子卻那麼軟軟的靠在她懷裡。

    “娘很好,暖兒也很好。”從沒安慰過人,暖兒再一次懊惱自己語言的貧乏,他只能抱著婉晴,努力用肢體語言來傳達自己的心意。

    他不在乎身體與雙眼的缺陷,他很感謝婉晴,給了他生命,給了他親情,讓他感受到了何謂母愛。

    “呵呵,好,娘很好,暖兒也很好。”兒子正安慰她呢!這個孩子總是這麼敏感,只要感覺到她情緒一有一點不對,就會靠上來靜靜抱著她。

    “叩叩。”緊閉的門從外頭被人輕敲,這是婉晴一進詠晴宮便立下的規矩,奴僕若有事通報不可進入內室,敲門後婉晴自會到外殿處理。

    “何事?”拭去臉上的淚痕,婉晴正聲問道。

    “娘娘,安總管來了。”

 

    御書房。

    本來在批閱奏摺的軒無燁放下筆,看向走入御書房的大總管安德。

    “啟秉皇上,奴才已將東西送至詠晴宮,但只見到晴妃娘娘,並未見到七殿下。”

    陛下從未對哪個妃子或皇子如此上心,還特地讓他送了布匹和珍貴的暖玉過去,就不知陛下看重的是晴貴妃還是七殿下了,畢竟那一夜在幽華宮他候在外室,對於內室發生什麼事並不清楚。

    “嗯。”向後靠著椅背,軒無燁陷入沉思。

    自那夜離開幽華宮,獨處時腦海裡總會不自覺憶起那孩子的身影,那張沒有表情的小臉,還有指尖冷涼的溫度,甚至是那雙血紅空洞的眼,那個小小的孩子挺著僵直的背,冰冷而脆弱……多麼奇特的孩子。

    在他的孩子裡,從來沒有哪一個讓他如此感興趣……甚至是,心疼。

    想到那孩子被他抱在懷裡時露出的疑惑表情,軒無燁忍不住勾起嘴角,甚至他離開時那孩子還是一臉沉思的表情,是什麼讓那孩子想得那般專注……。

    他給那孩子取名軒祈暖,確實,那孩子太冰冷了。

    “傳話下去,今日到詠晴宮用午膳。”

 

    當得知皇上要到詠晴宮用午膳,詠晴宮裡的奴僕各個喜形於色,但正主兒晴貴妃卻是滿面愁容。

    婉晴沒想到她擔心的事來得這麼快,皇上的旨意她無法改變也違抗不了,將外殿一切安排交給了婢女,婉晴進了內室,坐在靠椅上看著趴在床上正把玩著皇上送來的暖玉的兒子發楞,腦子裡千思百轉,到最後只剩下要護著兒子的決心。

    暖兒停下了把玩手中物的動作,一動也不動的感知著婉晴的心音。

    那個男人……他的父親要來?

    對他來說,那個男人是危險的,因為他聽不見那個男人的心音,他不知道那個男人對他和娘到底是怎樣的想法,那個男人到底是怎麼看待他,那個男人會不會因為他而傷害娘?雖然那男人說他是他的兒子,但對此他仍抱著一份猶疑,因為人的心思總是在改變……

    被那個男人抱著時,他也發現了一件奇特的事,那就是,他不只聽不見那男人的心音,甚至其他人的心音也消失了,長久以來混亂的心靈終於有了那麼一刻安寧,當然,要先忽視那男人帶給他的惶惑不安。

    所以當知道那男人,他的父親要來時,他是緊張的,他當然知道白日裡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他的父親說無論如何他都是他的兒子,但,那句無論如何應該不包括他這個狀態吧……

    只要能保得娘安全便好了……趴在床上,暖兒這樣想著。

    希望那男人能親手殺了他,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安寧的死去。

 

 

第九章

 

    “臣妾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進了詠晴宮,只看到跪在宮門口迎接他的婉晴而未見到那個孩子,軒無燁瞇了瞇眼。

    “平身。”

    軒無燁率先走進宮內,外室的檜木圓桌上是已經擺好的豐盛午膳,除了服侍的奴僕婢女,再無他人。

    在主位落座,軒無燁終於看向蒼白著臉的婉晴。

    “朕的七皇子呢?為何不見人影?”要說那孩子雙眼不方便未在宮門口迎接吧,這理由他可以接受,但如今都進了詠晴宮,為何還是沒看見人?

    “皇上,可否先讓其他人下去。”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婉晴堅定地抬頭看著軒無燁。

    “準。”軒無燁話聲一落,連同隨侍的大總管安德,所有站在一旁的奴僕便自動走出外室,不留一人。

    當室內只剩自己和軒無燁,婉晴立刻跪到了地上。

    “妳這是做什麼?朕要見朕的七皇子有這麼難嗎?”軒無燁看著婉晴的舉動皺起了眉。

    難道那孩子又有什麼問題了!?

    “皇上,臣妾,臣妾懇求皇上聽完臣妾解釋之後能放過暖兒,無論如何暖兒他都是皇上您的孩子,臣妾願帶暖兒離開帝都,隱居深山……”

    “晴妃,說清楚!朕的七皇子又怎麼了?”加重了語氣,軒無燁喝止了地上女人的胡言亂語,明明是個溫然恬靜的女人,為何說話如此顛三倒四?

    是什麼樣的理由竟然要讓她帶著他的孩子隱居深山?這像話嗎?

    “臣妾,臣妾懷上暖兒時被人下了打胎藥……”顫抖著嗓子,婉晴說出了他生命中最痛苦的記憶。

    “……滑胎後,葵水雖然正常了,臣妾卻發現孩子仍留在腹中,他仍在成長著,臣妾,臣妾不知道那正不正常,但臣妾只知道那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無論如何都要保護他……

    “所以當時妳使計讓自己進了幽華宮?”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軒無燁終於確定了當時明明安靜低調的女子為何會做出那樣大膽的舉動。

    “是,進了幽華宮之後,臣妾以為能保住孩子,沒想到八個月時便生下了孩子……當時…當時孩子只有兩個巴掌大,而且,而且……”幾近哽咽,想起當時的畫面,婉晴幾乎要說不下去。

    “而且怎樣?”軒無燁皺眉要婉晴繼續說下去,婉晴的語氣讓他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沒有呼吸……”婉晴啜泣出聲,“那是個死嬰,我的暖兒,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他那麼小,全身發紫一動也不動……我對不起他,都是我的錯,我的孩子……”

    軒無燁一臉肅然,黑著臉,緊盯著地上低聲哭泣的女人。

    “妳說妳生下了死嬰,那麼朕見到的孩子又做何解釋?”他想到了那孩子的雙眼和冰冷的體溫,但他仍無法將那孩子和死嬰做聯繫,只覺其間缺少了什麼。

    “當時,當時臣妾是在半夜生下孩子,臣妾抱著孩子,我的孩子……”婉晴像是陷入了恍忽的狀態,聲音輕得像在呢喃,她的雙眼失去了焦距,朦朧得似乎正透過時光看著那小小的孩子。

    “我給他唱謠籃曲,天亮之後,孩子變成了骷髏……我的暖兒那麼可愛,他的骨頭那麼白,那麼小,像是輕輕一碰就要散了一樣,我就那麼看著他,直到入了夜,他又變回了我白白嫩嫩的小暖兒,他在我懷裡輕輕哼著,軟軟的聲音,那麼可愛,我的孩子……”

    盯著地上已經陷入自言自語狀態的女人,軒無燁鐵青著臉,這女人已經瘋了吧!為了她的孩子,這女人已經瘋魔了。

    但是,這一切都可以解釋了,無論那聽起來是多麼不可思議,多麼的不現實。

    所以在他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時,那孩子所說的話完全可以解釋了……

    知道自己的不平凡,所以為了保全母親,那孩子不顧自己。甚至是他冰冷的體溫,不是因為他體質虛,而是因為他根本就是死的。

    “那孩子的眼睛是怎麼回事?”軒無燁加大了聲音讓地上的女人回過神。

    “眼睛……暖兒沒有眼睛……一出生就沒有了……”這聲音輕得像是要飛走一樣。

    “……起來吧!朕了解了。”揉著眉心,軒無燁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遇過這麼,這麼有挑戰性的事了。

    無視了站在一旁戰戰兢兢的女人,軒無燁嚴肅地盯著桌上豐盛的午膳深思。

    所以說,他兒子不但是個瞎子,還是個死人,而且不只是個死人,白天裡還是一具骷髏!

    ……有趣,非常有趣。

    軒無燁腦海裡又冒出了幽華宮裡那個僵在他懷裡的孩子,那張蒼白的小臉蛋……無論如何,那都是他的兒子。

    “如果朕沒有來,妳就打算讓朕的兒子一輩子待在房間裡不出門?”

    那個孩子,是如何面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如果一輩子都無法光明正大的出現在陽光下……

    嘆口氣,軒無燁站起身。

    “皇、皇上……”婉晴一見軒無燁有了動作,立刻又要跪下。

    “朕不會傷了他,那是朕的兒子。”向內室的方向走去。

    “在這裡候著,沒有朕的傳喚,誰都不許進入。”

    皇命難違,婉晴只能揉著手巾,站在原地,擔憂地看著軒無燁進入了內室。

   

 

第十章

    無聲無息地推開門,軒無燁發現自己竟然神奇的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地接受了那個孩子的另一種形象。

    陰森恐怖也好,邪惡猙獰也好,那些詞彷彿都跟坐在床邊正把玩著緋紅暖玉的白色小骷髏扯不上關係,軒無燁發現,自己原來也有用可愛來形容骷髏的一天。

    坐在床沿的小骷髏一手將緋紅暖玉湊在頭顱邊,一手正用雪白指骨輕輕敲擊著,發出清脆的敲擊聲,頭骨微傾,小孩兒正如之前那般傾聽著擊玉聲,只是顯然這塊玉頗得小孩兒喜愛,一敲再敲,樂此不疲。

    “就不怕那塊玉被你敲碎嗎?”進到室內,反手關上門,軒無燁忽然出聲打趣。

    就只見坐在床上的小骷髏所有動作頓時僵住,然後幾個眨眼的功夫,拿著暖玉的那隻手快速的摸索著將玉塞進枕頭下,接著整個人又摸索著將自己塞進了被子裡,不露一點兒手腳。

    這一切完全是暖兒下意識的行動,直到所有動作做完了,窩在被子裡的他才恍惚疑惑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明明已經做好被那男人看見自己的心理準備,但是一聽到那男人的聲音,他就下意識地把自己藏進了被子裡。

    那個男人果然是危險的,他完全沒聽到那男人的心音,甚至連他進了房間都不知道……暖兒堅決不承認是自己聽擊玉聲聽得入了迷、出了神。

    而看著孩子所有動作的軒無燁則忍不住低笑,就那麼短短幾個眨眼間,他決定要護下這個孩子,他的兒子。

    無聲無息的走到床邊,一展臂,將床上的孩子連同被子一起抱進懷裡,被窩裡的小傢伙感覺到他的動作輕輕的掙動了下,然後就一動也不動的任他抱著。

    “小暖兒,不讓父皇看看你的樣子嗎?”坐到床邊,軒無燁低笑著開口。

    好半晌,被窩裡才悶悶地傳來了孩子的聲音。

    “你剛剛不是看到了嗎?你不怕嗎?”聽不到男人的心音,暖兒乾脆直接問出口。

    “暖兒不讓父皇看清楚,父皇怎麼知道父皇怕不怕暖兒呢?”一句話說完過了半晌懷裡的孩子還是沒半點反應,軒無燁乾脆主動拉下了包住孩子的錦被。

    其實,語言能力差的暖兒只是被軒無燁的那句話繞暈了……他正在腦袋裡將軒無燁的話重新排列成自己懂的語法,只是還來不及排列清楚,罩著自己的被子便被人掀了開來。

    軒無燁掀開了被子,卻發現入眼是孩子白白嫩嫩的臉蛋,小臉上甚至還維持著疑惑思考的表情,於是軒無燁也疑惑了。

    剛剛還是具骷髏,怎麼一眨眼就變成了這模樣?他還想好好觀察觀察那骷髏的呢!只是,還是這模樣順眼些。

    “天黑了?”暖兒清楚的感覺到了身上的變化,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於是他自己也弄不懂自己的身體了。

    難道是日蝕?

    “天沒黑,現在是正午,亮著呢。”從小孩兒的話裡,軒無燁敏銳的察覺到或許小孩兒自己是可以感覺到自己身體變化的。

    本來那句問出口的天黑了只是暖兒下意識的反應,沒想到卻有人回答自己,暖兒全身一僵,這才發現自己還被軒無燁抱著,於是沉思也好疑惑也好,那些表情都從暖兒臉上消失了,小臉又回復了面無表情。

    軒無燁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小孩兒沒有表情的臉,他嘆口氣,一手抱著那裹著錦被的小身子,一手捏住了小孩兒白嫩的臉頰。

    “不要這麼防備朕,朕不會對你做什麼。”

    “也不會對我娘做什麼?”

    “也不會對你娘做什麼。”這小傢伙倒會打蛇隨棍上。

    “那,你能先放我下來嗎?”他還是先去把娘給他做的那件披風披上吧!現在這種突發狀況也不知能維持多久……

    軒無燁應著小傢伙的要求把他放回床上,心想小孩兒或許是包著錦被包熱了,打算等小孩兒拿掉錦被再把他抱回懷裡。

    沒想到眼前的一幕卻讓向來冷靜自持的軒無燁幾乎目瞪口呆,小孩兒一離了他的懷抱,所有血肉就像被收進了骨頭裡一樣,一眨眼,眼前又是他剛進門時看見的那具小骷髏。

    小骷髏似乎也呆住了,他停住了將被子拉離自己的動作,小小的頭骨僵硬地轉動著,軒無燁都要覺得自己似乎聽見那頭骨轉動間發出的喀啦聲,在他噴笑出聲的同時,那小孩兒又再次拉起錦被準備躲進被子裡。

    只是這次軒無燁在他動作完成前就出了手,長臂一伸,兩隻大手便將他從捲成一團的被子裡抱出。

    這一次,小孩兒僵了,抱著他的人也僵了。

    因為,在軒無燁碰觸到暖兒的一瞬間,暖兒所有的血肉又”長”了出來。

    這下兩人都明白其中的關鍵之處了。

    趁著暖兒呆愣,軒無燁愉快的又將他抱進了懷裡。

    很好,這下除了眼睛,他的兒子可以見人了。    

   

 

 

第十一章

 

    軒無燁坐在床邊,看著離了他的手又變回小骷髏的孩子張開兩支細細的手臂,在房間裡走動摸索著,摸到了折疊著放在矮櫃上的黑布便將之拿起,仔細一看原來攤開之後是一件連著兜帽的披風。

    孩子細細的指骨有些笨拙的將披風拉開,但是很明顯指骨所觸的感覺並不足以讓他摸清披風的上下左右,小骷髏拉著披風兩角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一手抓著披風,一手摸索著走向床的方向。

    軒無燁有趣的看著小骷髏的一舉一動,孩子先將披風放上床,然後再自己爬到床上,小小的骷髏忙碌著先將佔位子的一團錦被推到一邊,再拿起剛剛放著的披風攤開在床上,接著兩隻小手便開始在攤開的披風上摸索正確的位置。

    其實暖兒對披風這種東西一點也不熟悉,畢竟前世他生活的年代現實生活裡披風這種東西非常少見,只有在超人和吸血鬼電影裡出現過,更何況因為文化的差異披風的樣式並不完全相同。

    在暖兒的印象裡,婉晴給他披上縫好的披風時是連頭一起蓋起來的,所以說,先找到有帽子的地方就對了……

    看著小骷髏終於辛辛苦苦地披上了黑色披風(雖然裡外披反了),從頭到腳包了個結實地站在床上,軒無燁真的覺得眼前的孩子太有趣了,太可愛了,天知道這是他第一次用可愛來形容一個人,小暖兒完全顛覆了他對孩子的印象。

    軒無燁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當孩子還未懂事時,在軒無燁眼裡他們是只會吃喝拉撒睡的哭包,而孩子懂事了知道叫父皇了,他們見了他眼裡總是敬畏而渴望的。事實上,軒無燁對自己的孩子並沒有什麼感情,在他看來,孩子就是生來繼承軒氏血脈和皇位而已,但在軒無燁眼裡,暖兒完全不同於他的那些子女。

    眼前的小孩兒對他始終帶著警戒,甚至認為他會殺了他,就像現在,即使他對暖兒表現出了善意,暖兒周身卻仍帶著疏離,這個孩子,似乎從未渴望過父愛,就像,就像因為不了解那是什麼,所以就不會渴望擁有,暖兒願意與他接觸,似乎僅僅是為了保全婉晴的生命。

    他有興趣的孩子卻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想看看這個冷漠的孩子對自己撒嬌的樣子……在一瞬間,軒無燁的思維已經拐到一個奇怪的方向去了。

    “穿反了。軒無燁一邊說著,一邊伸手為站在床上的孩子重新穿戴披風。

    軒無燁一定不知道,他的嘴角一直勾著一個小小的弧度,或許是因為找到了新的玩具,也或許是因為眼前的孩子勾起了他探索的欲 望。

 

    相對於軒無燁的興味盎然,暖兒心裡卻沒有任何情緒,他不知道個男人到底想做什麼,軒無燁的所有行為都讓他感到疑惑,但對暖兒來說,只要不傷害他娘,軒無燁對他做什麼他都無所謂。

    可是,其實還是有點好奇的吧……對於父親,這種陌生的存在。

    這個男人在的時候,他總是處於一種很奇怪的狀態,一邊警戒著,一邊卻又放鬆著。因為聽不見這男人的心音,所以因不知道他想做什麼而警戒,但也因為這男人而聽不見任何心音,所以心裡終於可以短暫地放鬆一下。

   

 

    婉晴忐忑不安地待在外室,不時望向內室緊閉的門,對此刻的她來說,時間彷彿停止了般,真真正正的度日如年。

    她擔心皇上傷害暖兒,但無論皇上做了什麼,她都無法反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殿外忽然傳來了喧嘩聲,知道自己再怎麼等待一時半刻恐怕也等不到皇上出來,婉晴乾脆為自己找點事做,她憂心忡忡的往外走。

    才走出殿外,便看到扮相華貴豔麗的臻妃高傲地站在殿前,而大總管安德則面帶不悅。

    “安總管,怎麼回事?”       

    “晴貴妃。安德向婉晴行了個禮,相比起高傲的臻貴妃,他反而還比較喜歡眼前清雅恬靜的晴貴妃。

    “妹妹,妳來得正好,姐姐聽得皇上來此用午膳,心想妹妹少與皇上相處,恐妹妹不善言詞,特來相助妹妹,也不知怎地,安總管總攔著不讓姐姐進去,妹妹妳看這……”臻貴妃拉起笑臉,看向走下階梯的婉晴,閃過擋在身前的安德,臻貴妃上前拉住婉晴的手。

    一得知皇上竟然要到詠晴宮用午膳,她就知道機會來了,這次不只能探探那個神祕的七皇子是什麼樣子,還能見到皇上,就是可恨皇上竟然對那女人如此關注,竟然還到詠晴宮去用膳,平日除了召寢,皇上是很少到後宮來的。

    “……”對後宮眾妃,婉晴並沒有絲毫好感,對她來說,其中就有一個是傷害了暖兒的人,給她下了藥,讓她的孩子不完整地出生,但是那已經過去了,她無能為力改變什麼,她只想守著自己的孩子,讓他平平安安的長大。

    但婉晴卻又知道,她不可能像過去那樣低調默默無聞的過日子,因為她如今的地位,因為她的孩子,如果她不採取任何行動,她有可能會再次失去她的孩子……她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在這後宮中守護她的孩子,她不能與任何宮妃結仇,因為那些人背後的勢力可能傷害她宮外的家人,她的父親只是個小官,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但是若虛與委蛇,她又能護得她的孩子多少,難道等她不在了,她的孩子也要依附人下嗎?不,她不要,她無法給暖兒一個健全的身體,她不想讓暖兒連往後的日子都過得不快樂。

    為了她的孩子,她會不擇手段地保護他。

    看見臻貴妃眼底的妒恨不屑,婉晴知道眼前的女人並不可信任,嘴角牽起淺淺的笑意。

    “姐姐要見皇上日後還有機會,今日似乎因朝政之事皇上心情不好,一直沒笑過,氣氛沉重的很,剛剛還摔了盤子,妹妹恐多說又觸怒了龍顏,姐姐還是先回去吧!”不知道皇上和暖兒到底現在怎樣了,絕對不能讓臻貴妃再進去湊一腳了。

    婉晴趁著臻貴妃將注意力移向詠晴宮入口,悄悄隊安總管使了個眼色,希望他能幫自己一把,而安德也很樂意幫上一手。

    “是啊,臻貴妃,陛下今日心情不快,連奴才都挨了皇上罵,被皇上趕出來站崗呢!今日恐怕是不行了,貴妃要見皇上還是等下次吧!不急於一時的。

    “哦,是這樣麼……”臻妃心裡思量了下。

    要見那七皇子確實是不急於一時,見了這晴妃相貌未太出挑,看來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今日還是別冒進了。

    “那麼姐姐就下次再來看望妹妹和七殿下吧!妹妹多保重身體,妳看妳這身子骨,是該多吃些補補了。話語裡帶個高人一等的驕傲,說完後臻貴妃便帶著婢女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婉晴看著臻貴妃的背影完全消失,這才向安德點頭致謝。

    “這回謝謝安總管了。

    “哪裡的事,貴妃抬愛。安德和氣的笑了笑。

 

    走進外室,婉晴一眼就見軒無燁已經重新坐在主位上,而坐在他腿上的小傢伙,正是披著黑披風的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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